七月的暴雨敲击着图书馆的玻璃窗,形成一道道急促的水痕。室内空调开得太足,苏默不自觉地把手缩进袖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还在改?”谢屿端着两杯热咖啡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苏默手边。
“最后一组数据总是对不上。”苏默揉了揉太阳穴,接过咖啡轻啜一口,“谢谢。”
期末季的图书馆比往常更加安静,只有翻书声和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苏默的摄影理论论文遇到了瓶颈,而谢屿的剧本创作也处于关键的修改阶段。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六个小时。
“先休息一下。”谢屿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你盯着屏幕太久了。”
苏默合上电脑,转向谢屿:“你的剧本怎么样了?”
“第二幕的节奏还是有问题。”谢屿打开自己的笔记本,“主角的动机转变不够自然,教授说需要更多铺垫。”
他们低声讨论着彼此的作业,像往常一样交换意见。但苏默注意到谢屿今天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窗外。
“你还好吗?”苏默轻声问。
谢屿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没事,只是有点累。”
这不是真话,苏默能感觉到。自从夏至那天后,谢屿偶尔会露出这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被什么困扰着,却不愿分享。
雨势渐小,图书馆的灯依次亮起,提醒着闭馆时间临近。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将书籍归位。
“今晚要不要去画室?”谢屿突然问,“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苏默的心微微一沉。谢屿的语气太过正式,不像往常的随意邀请。
“好。”他简单地回答。
雨后的校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路灯在水洼中投下晃动的倒影,他们并肩走着,却罕见地沉默。
画室里,谢屿没有开主灯,只打开了工作台旁的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在室内划出一小片光明,其余空间沉浸在阴影中。
“我收到了汉阳大学的录取通知。”谢屿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导演专业的研究生,秋季入学。”
苏默怔在原地,手中的背包滑落在地。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他一阵眩晕。
“恭喜。”他最终说,声音干涩,“这是你一直想去的学校。”
谢屿没有因祝贺而露出喜悦:“录取是conditional的,需要我在开学前通过韩语三级考试。而且…”他停顿了一下,“我还没有决定是否接受。”
“为什么?”苏默脱口而出,“这是难得的机会。”
谢屿走近一步,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因为你。”
画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积水的声音。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放弃这样的机会。”苏默轻声说。
“但如果我去了,我们要分开至少两年。”谢屿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脆弱,“长途恋爱有多难,你我都清楚。而且…”
他没有说完,但苏默明白那个“而且”后面是什么——而且他们在一起才两个月,感情还不够稳固,不足以承受这样的考验。
苏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湿漉漉的夜景。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挣扎着。一方面,他希望谢屿留下;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这个机会对谢屿有多重要。
“你应该去。”苏默转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们可以保持联系,假期你也可以回来。”
谢屿的眼神复杂:“你真的这么想?”
不,我不是这么想的,苏默心想。我想让你留下,想每天见到你,想继续我们刚刚开始的一切。
“是的。”他说。
谢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点头:“好,我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依然一起自习,一起吃饭,表面上一切如常。但苏默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墙正在他们之间筑起。谢屿开始花更多时间学习韩语,而苏默的北京实习申请也收到了面试通知。
“你从来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北京的实习。”当苏默分享这个消息时,谢屿有些惊讶。
“我想等确定后再告诉你。”苏默解释,“而且,如果你真的去了韩国,我在北京会离你更近一些。”
这个解释让谢屿的表情柔和下来:“你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但周到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随着谢屿出国日期的临近,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微妙。有些话题被刻意回避,有些情绪被小心隐藏,就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
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苏默接到姐姐的电话。他走到走廊尽头接听,压低声音。
“妈妈又问你暑假什么时候回家。”姐姐的声音透着疲惫,“他们已经开始为你联系实习单位了,是当地的一家报社。”
苏默闭上眼睛,靠在墙上:“姐,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有自己的计划了。”
“我知道,但是…”姐姐叹了口气,“爸前幾天体检,血压又高了。医生说要避免情绪激动。我不敢跟他们说你的事…”
苏默感到一阵无力。从小到大,他一直是父母期望的承载者,是家族面子的象征。他是唯一的儿子,注定要承担传宗接代的责任,走一条被规划好的人生道路。
“我八月初会回去几天。”他最终妥协,“但只是几天。”
挂断电话后,他在走廊里站了很久,直到谢屿出来找他。
“没事吧?”谢屿关切地问,“你脸色不好。”
苏默摇摇头:“只是家里的事。”
“想聊聊吗?”
苏默看着谢屿真诚的眼睛,几乎想要倾诉一切——父母的期望,家庭的压力,内心的挣扎。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用这些问题加重谢屿的负担,尤其是在他即将出国的关键时刻。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勉强笑了笑,“回去继续学习吧。”
谢屿显然不相信,但没有追问。
那天晚上,苏默独自一人来到画室。他打开灯,环顾这个充满回忆的空间——墙上贴着他拍摄的照片,角落堆放着谢屿的剧本草稿,工作台上还有他们没喝完的半瓶酒。
他从包里拿出相机,开始拍摄这个空间。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承载着他们共同的时光。当他拍到工作台时,注意到谢屿的笔记本随意地摊开着。
苏默本不该窥视,但页面上“个人陈述”几个字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俯身阅读起来。
“…我选择导演专业,是因为相信故事的力量。一个好的故事可以跨越文化和语言的障碍,触动人心最柔软的部分。在A大的学习让我掌握了专业技能,但与摄影师苏默的合作让我真正理解了视觉叙事的本质。他的镜头不仅捕捉画面,更捕捉情感;不仅记录瞬间,更诠释永恒…”
苏默的视线模糊了。他继续往下读,在文章的最后部分,谢屿写道:
“…如果有机会进入贵校学习,我希望探索跨文化语境下的叙事方式,寻找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长远来看,我计划回国发展,为中国电影注入新的活力,并与最重要的人一起,创造打动人心的作品…”
最重要的人。这个称呼让苏默的心紧缩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最重要的人”,也明白谢屿的梦想有多么珍贵。
他合上笔记本,做了一个决定。
当谢屿第二天来到画室时,苏默已经在那里等候。晨光透过窗户,为他勾勒出明亮的轮廓。
“我帮你做了学习计划。”苏默递上一份详细的日程表,“从现在到开学,你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按照这个计划学习韩语,通过三级考试应该没问题。”
谢屿惊讶地接过日程表:“你这是…”
“我还联系了一位韩语系的学长,他同意每周给你上三次课。”苏默继续说,声音平静却坚定,“你必须去汉阳大学,谢屿。这是你的梦想,我不允许你因为我而放弃。”
谢屿凝视着他,眼神复杂:“那我們呢?”
“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苏默走近,握住他的手,“我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请你相信我。”
谢屿的反手紧紧握住他,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疼痛:“这不容易,苏默。长途恋爱很艰难,会有误会、孤独、不确定…”
“我知道。”苏默点头,“但如果我们连这个挑战都不敢面对,又怎么能说我们的感情是真实的呢?”
谢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将苏默拉入怀中:“我怕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苏默靠在他肩上,轻声承诺,“我保证。”
这个承诺在晨光中回荡,坚定而真诚。但他们都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平坦。暗流已经形成,只是他们选择暂时忽视。
那天下午,谢屿正式接受了汉阳大学的录取通知,并开始了紧张的韩语学习。苏默则准备着回家的行程,以及北京的面试。
他们依然共享每一个可能的时刻,但那些时刻现在有了倒计时。每一次牵手,每一个吻,都带着甜蜜的苦涩,像是明知结局却依然投入的悲剧主角。
在谢屿不知道的情况下,苏默开始服用安眠药。夜深人静时,家庭的期望、爱人的远离、未来的不确定,像无数双手将他拖入深渊。只有在药物的帮助下,他才能获得几个小时的安宁。
但他隐藏得很好。在谢屿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支持、理解、坚强的苏默。就像一栋外观完好的建筑,内部却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而裂痕,终将在某个时刻彻底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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