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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调研报告的正式文本,在政研室和老陈带着几个绝对可靠的笔杆子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后,终于摆在了高玉良的办公桌上。封面是标准的省委文件格式,标题严谨而冗长:《关于汉东省部分地区基层党建与重大风险防范关联性问题的调研报告》。

高玉良拿起这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告,掂了掂,很有些分量。他没有立即翻开,手指在光滑的铜版纸封面上停留片刻,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实质感。这里面,装着他此次深入基层的所见所闻、所思所虑,也装着他未来一段时间在省委内部博弈中,可能赖以立足或授人以柄的依据。

他翻开扉页,是简短的摘要。老陈他们显然领会了他的意图,摘要没有回避问题,用数据和案例清晰地指出了调研所发现的几类突出风险:因发展方式简单粗暴导致的干群关系紧张(林江模式),因历史遗留问题长期悬置引发的基层治理失能(明山模式),以及因新兴领域党建薄弱出现的组织覆盖盲区。在分析原因时,报告谨慎地触及了“上级导向偏差”、“政策供给不足”、“考核指挥棒失灵”等相对敏感的层面。对策建议部分,则强调“转变发展理念”、“强化基层赋能”、“深化制度改革”、“优化政治生态”等原则性方向。

总体而言,这是一份在现有框架下,尽可能保持尖锐和深度的报告。它像一份诊断书,指出了汉东机体上的几处病灶,但没有轻易开出猛药,而是将治疗的难题和选择权,交还给了报告的阅读者——省委常委们,尤其是沙瑞金。

高玉良逐页审阅,在一些关键数据和表述上又做了细微的调整和确认。最后,他在报告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个仪式完成的终章。

“按程序,分送各位常委,省委、省政府相关领导,并抄送省委办公厅、政研室、组织部、政法委等部门。”他对肃立一旁的秘书小赵吩咐道。

“是,高书记。”小赵双手接过报告,动作小心,仿佛捧着一件易碎品。他清楚这份报告的分量。

报告送出的当天下午,高玉良的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就比平时“热闹”了许多。

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省纪委书记田国富。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但透着关切:“玉良书记,报告我粗粗看了一下,很扎实,问题抓得准,思考也深。特别是对基层干部状态的描述,很真实,很说明问题啊。看来这次下去,收获很大。”

“国富同志过奖了,只是把看到的情况如实反映上来。很多问题,特别是涉及干部作风和廉政风险的,还需要纪委的同志多关注,多把关。”高玉良回应得谦逊而周到。田国富是纪委系统的老人,资格老,位置超脱,他的表态,更多是程序上的支持,但也是一种重要的风向标。

接着是组织部部长老陈的电话,语气就谨慎了许多:“玉良书记,报告收到了,正在组织学习。里面提到的用人导向和基层干部激励问题,很重要,我们组织部会结合明年换届筹备工作,认真研究。”老陈的话四平八稳,将报告内容引向了相对安全的“工作研究”范畴,回避了可能涉及的具体评价。

其他几位相对中立的常委,如常务副省长刘伟、统战部长等,也陆续有电话或短信过来,大多是礼节性的“收到,正在学习”、“材料很详实”之类,不痛不痒,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真正的沉默,来自于两个关键方向:沙瑞金和李达康。

沙瑞金没有直接联系高玉良,但他的秘书小刘在报告送出后一小时,给高玉良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语气恭敬地确认:“高书记,沙书记已经收到您的调研报告,说会认真研阅。沙书记指示,请您准备好在下周一的省委常委会上,就报告主要内容做个专题汇报,并请大家讨论。”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沙瑞金要将这份报告正式摆上省委最高决策层的桌面,进行公开讨论。这既是对报告内容和调研工作的肯定,也是一次公开的考验。高玉良需要在所有常委面前,阐述他的观点,并接受质询和评判。会场上的反应,将直接决定这份报告的最终命运,以及他高玉良接下来的处境。

“好的,请回复沙书记,我会认真准备。”高玉良平静地回应。

而李达康那边,则是彻底的、近乎刻意的寂静。没有电话,没有短信,甚至连通过秘书转达的只言片语都没有。仿佛那份指出了他主政的吕州模式(林江问题在更大范围内的映射)可能存在“发展方式简单粗暴”、“干群关系紧张”风险的报告,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种沉默,比任何直接的批评或质疑,都更让高玉良感到压力。他了解李达康,这是一个攻击性极强、掌控欲极强的人。他的沉默,通常不代表认同或忽视,而更像是一种蓄力,一种在暗中调整准星、寻找最佳攻击时机的蛰伏。也许,他正在仔细研读报告的每一个字,寻找其中的漏洞、矛盾,或者可以借题发挥、反戈一击的点。也许,他正在与其他常委沟通,试图在常委会前形成某种不利于高玉良的默契。

高玉良坐在办公室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从吕州市委大楼方向投射过来的、冰冷而锐利的目光。他知道,下周一的常委会,绝不会风平浪静。他与李达康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窗户纸,恐怕要被彻底捅破了。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祁同伟的电话。祁同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似乎强压着某种情绪。

“老师,报告我看了。”

“嗯。有什么想法?”高玉良不动声色。

“很深刻。”祁同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特别是关于林江那段,一针见血。发展不能以牺牲群众利益和社会稳定为代价,这话说得太对了!”

高玉良微微皱眉。祁同伟的反应有些过于积极,甚至带着点煽风点火的味道。这不像他之前告诫祁同伟要“稳住”之后应有的态度。

“报告是客观反映情况,就事论事。”高玉良淡淡地说,带着提醒的意味。

“我明白,老师。”祁同伟立刻接口,但语气并未完全收敛,“只是觉得,有些现象,确实该引起高度重视了。不能再让某些人为了个人政绩,无法无天!”

高玉良的心沉了一下。祁同伟果然还是没有完全死心,他试图从报告中找到攻击李达康的“弹药”。这种借题发挥、将水搅浑的做法,极其危险。

“同伟!”高玉良的声音严厉起来,“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报告是供省委决策参考的,不是用来搞人身攻击的由头!我再强调一次,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稳住阵脚,其他的,不要多想,更不要多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祁同伟有些闷闷的声音:“……是,老师,我明白了。”

挂断电话,高玉良感到一阵心烦意乱。祁同伟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因为他自己的不甘和冲动,将所有人都拖入不可控的漩涡。沙瑞金的审视,李达康的沉默,祁同伟的躁动……各种力量在暗流下汹涌碰撞,而他所处的中心,正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的冷空气涌进来,让他精神一振。楼下,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风中打着旋,最终无力地飘落在地。

必须稳住。他对自己说。无论下周的常委会上面临怎样的风浪,他都必须稳住。报告是他基于调研和思考提出的独立见解,他需要做的,是冷静、清晰、有说服力地阐述它,将其定位为推动工作、防范风险的建设性意见,而不是针对任何个人的批判武器。要立足于全省大局,立足于党和人民的利益,而不是纠缠于个人恩怨或派系得失。

他回到办公桌前,拿出笔记本,开始构思常委会上的汇报提纲。他必须把每一句话都想清楚,把每一个可能被质疑的点都预演到。这将是他政治生涯中一场至关重要的“答辩”,他不能有丝毫闪失。

夜幕降临,省委大楼的灯光次第亮起。高玉良办公室的灯,也一直亮到了深夜。他像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老兵,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器,检查着每一处细节,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注定不会平静的黎明。

他知道,这份报告,就像他投入汉东政坛这潭深水的一块石头,涟漪已经荡开,能否引出清泉,还是激起更深的淤泥,下周一的常委会,将是第一个见分晓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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