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祁同伟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像一头在黑暗中嗅到血腥味的猎豹,兴奋而焦躁地等待着指令。
高玉良却沉默了。
车窗外的阳光有些晃眼,他抬手,将遮光板拉了下来。车内顿时暗了几分,只有仪表盘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老师?”祁同伟等了几秒,试探着又叫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证据很硬。只要递上去,够他李达康喝一壶的。至少,能让他收敛点,别老咬着我们不放……”
“材料在你手里?”高玉良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在!我让人初步核实过,基本属实。欧阳菁那边操作得很不干净,留下不少尾巴。李达康就算不知情,一个‘家风不严、管束不力’的帽子也跑不掉。如果深挖下去……”
“谁递的举报材料?”高玉良打断他。
“是……下面一个企业主,被欧阳菁卡过贷款,怀恨在心,搜集了很久。”祁同伟顿了一下,补充道,“人很可靠,嘴也严。”
高玉良“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这是个机会。祁同伟说得没错。
李达康不是圣人,他老婆欧阳菁更不是。商业银行的副行长,手握信贷大权,身处那个位置,又是李达康那样强势人物的妻子,要说完全清白,谁也不信。只是以前没人敢查,或者查了也动不了。
现在,材料送到了祁同伟手里。祁同伟是公安厅长,有侦查权,由他过手,程序上似乎也说得过去。只要操作得当,把火引到李达康身上,让他后院起火,自顾不暇,那么常委会上的压力自然会减轻。甚至,可能扳回一城。
很诱人。
像暗夜里忽然亮起的一簇火苗,灼热,刺目,带着焚烧一切、驱散寒意的可能。
可高玉良却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慢慢爬上来。
他太了解祁同伟了。这个“很可靠、嘴很严”的企业主,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欧阳菁的问题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为什么早不举报晚不举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材料递到了与李达康素有嫌隙的祁同伟手里?背后有没有人指点?甚至,这本身就是针对李达康的一个局?而祁同伟,或者他高玉良,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更重要的是,一旦开了这个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斗争将彻底升级,从台面下的暗流涌动,变成撕破脸的公开厮杀。意味着“山头主义”、“团团伙伙”的指责,将不再仅仅是语言,而会演变成你死我活的攻讦。意味着汉东的政治生态,将彻底滑向不可知的深渊。
他高玉良,一向自诩为学者型官员,讲究分寸,注重规则,即便在权力的游戏中,也试图保持一份体面和底线。用对手家人的问题做文章,而且是通过公安系统私下调查、递送举报材料的方式……这和他所不齿的那些手段,又有何区别?
“老师,机不可失啊!”祁同伟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李达康在会上那么踩我们,不就是看准了我们不敢还手吗?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被他踩死了!沙书记那边,肯定也是看风向的。只要李达康自己惹一身骚,沙书记还能像现在这样支持他?”
沙瑞金。
高玉良眼神一动。祁同伟这句话,点到了另一个关键。沙瑞金的态度,始终是模糊的。他敲打“山头主义”,但未必真想彻底打掉谁。他更像一个执棋者,在观察,在平衡。如果李达康自身出了问题,沙瑞金还会把他当作制衡的棋子吗?
“材料先放一放。”高玉良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要动,也不要交给任何人。就当没这回事。”
“老师!”祁同伟失声叫道,充满了不解和失望,“为什么?这可是……”
“没有为什么。”高玉良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同伟,我再说一遍,材料放好,不要动,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听懂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显然,祁同伟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
高玉良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涨红了脸,眼睛瞪得老大,满是愤懑和不甘。这个学生,还是太急了,太想赢,太缺乏耐心和……底线。
“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高玉良放缓了语气,但依旧坚定,“用这种手段,就算一时得利,后患无穷。而且,会脏了自己的手。同伟,政治斗争,不是街头斗殴,不能只图一时痛快。”
“可李达康他……”
“他怎么样,是他的事。”高玉良打断他,“我们怎么做,是我们的事。记住,你是公安厅长,你的职责是维护法律,不是利用职权去搞政治斗争。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完,不等祁同伟再辩解,高玉良挂断了电话。
他将手机扔在旁边的座椅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车厢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
司机老陈专注地开着车,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秘书小赵正襟危坐,目视前方,连呼吸都放轻了。
高玉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他拒绝了。拒绝了一个看似诱人、可能改变局面的机会。
是因为清高吗?是因为那点可笑的、知识分子式的道德洁癖吗?
或许有。
但更多的是恐惧。一种对失控的恐惧,对底线被突破后万劫不复的恐惧。一旦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了“举报对手家人”这个魔鬼,今天你可以用它来攻击李达康,明天别人就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来攻击你。规则将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毫无底线的倾轧和毁灭。
他不怕斗争,但他害怕没有规则的斗争。
而且,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件事的水,可能比祁同伟说的,还要深。背后或许不止是那个“企业主”,也不止是祁同伟的急切。沙瑞金那张平静无波的脸,李达康那锐利如刀的眼神,还有会上其他人那些闪烁的目光……在他脑海里交织成一幅晦暗不明的图景。
他忽然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孤独。
连自己一手提拔、最信任的学生,都无法理解他的选择和坚持。祁同伟想要的是快意恩仇,是立竿见影的反击。而他想守住的,是那条摇摇欲坠的底线,是那份连他自己都快无法说服自己的、对程序和道义的坚持。
这条路,还能走下去吗?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车子驶入市区,熟悉的街景再次出现。霓虹初上,车水马龙,城市的喧嚣隔着车窗,变得模糊而遥远。
高玉良看着窗外掠过的光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汉东大学教书时,带着学生们去法院旁听一场庭审。那是一个备受关注的案子,控辩双方唇枪舌剑,气氛激烈。休庭时,一个年轻的学生激动地问他:“高老师,您说法律追求的到底是结果正义,还是程序正义?”
他记得自己当时推了推眼镜,很认真地回答:“在法治社会,程序正义是结果正义的保障。没有公正的程序,很难有公正的结果。有时候,为了程序的正义,我们甚至需要容忍某个可能不完美的结果。因为破坏程序带来的危害,可能比一个个案的不公更为深远。”
那时,他目光清澈,信念坚定。学生们听得频频点头。
如今,那个在课堂上侃侃而谈、坚信程序与规则的高老师,成了在权力漩涡中挣扎、需要权衡每一步利弊的高书记。
而他试图守护的那点“程序”和“规则”,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是这个世界错了,还是他错了?
车子缓缓驶入省委家属院,在楼下停稳。
“高书记,到了。”小赵轻声提醒。
高玉良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推开车门。
家的灯光,从楼上的窗户里透出来,温暖而宁静。
他抬头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沉重的、冰冷的思绪暂时压回心底,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向楼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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