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前夜,戌时三刻。
沈砚站在城南苏府的后门外。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青石板路被白日的暑气蒸烤得温热,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光。巷子两旁是高耸的粉墙,墙头探出几枝石榴树的枝叶,叶片蔫蔫地垂着,在无风的夜里纹丝不动。
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衫,没有戴冠,只用一根木簪束发。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东市买来的桂花糕——苏清晏最爱吃的。
后门是寻常的黑色木门,门环是铜制的,已经有些锈迹。沈砚抬手,轻轻叩了三下。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等了片刻,门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丫鬟的脸——是苏清晏的贴身丫鬟秋月。
“沈公子?”秋月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您怎么……”
“我来见你家小姐。”沈砚的声音也很轻,“方便吗?”
秋月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然后拉开门:“小姐在书房,公子随我来。”
沈砚跟着秋月走进门。门内是个小小的后院,种着几丛竹子,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穿过一道月亮门,便到了内院。这里比前院精致许多,廊下挂着几盏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
书房在西厢房。窗纸上透出温暖的烛光,映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正伏案写着什么。
秋月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小姐,沈公子来了。”
里面的笔停住了。片刻,门开了。
苏清晏站在门口。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衣裙,外面罩了件淡青色的半臂,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只用一支玉簪固定。烛光从她身后透出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沈公子?”她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平静下来,“请进。”
沈砚走进书房。这是间不大的房间,靠墙一排书架,摆满了书;窗前一张书案,上面摊着宣纸,墨迹未干;墙角一张琴桌,摆着张古琴;此外便只有两张椅子,一张茶几,简朴却雅致。
空气里有淡淡的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窗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盆金桂,正开着细小的黄花。
“秋月,去沏茶。”苏清晏吩咐道。
秋月应声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两个人。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坐吧。”苏清晏指了指椅子,自己在另一张椅子坐下。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沈砚能听出那平静下的波澜。
他在椅子上坐下,将油纸包放在茶几上:“路过东市,买了些桂花糕。”
“多谢。”苏清晏看了一眼油纸包,却没有打开,“沈公子明日……就要离京了?”
“是。”沈砚点点头,“辰时出发。”
苏清晏沉默了片刻。烛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得她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是几枝淡雅的兰花。
“我听说……是永昌府?”她抬起头,看向沈砚。
“是。永昌府学政。”
“那地方……”苏清晏顿了顿,“听说很远。”
“万里之遥。”沈砚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从京城到永昌,要走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九十多个日夜,翻山越岭,渡江过河,穿过中原的平原,越过西南的群山,最后到达那个汉夷杂处、瘴疠横生的边陲之地。
苏清晏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我父亲说……是周显的主意。”
“是。”沈砚没有否认,“但陛下准了。”
又是一阵沉默。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二更了。
秋月端着茶盘进来,放下两杯茶,又悄悄退了出去。茶是明前的龙井,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沈公子,”苏清晏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你……恨吗?”
恨吗?恨周显的陷害?恨皇帝的默许?恨朝堂的不公?恨命运的无常?
沈砚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许久,轻轻摇头:“不恨。”
“为什么?”苏清晏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他们这样对你……”
“因为恨没有用。”沈砚放下茶杯,看向她,“恨不能让我留在京城,恨不能改变既成的事实,恨不能……让我回到从前。既然如此,何必恨?”
苏清晏怔怔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这个曾经在翰林院意气风发的修撰,这个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直臣,此刻坐在她面前,说着“不恨”,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可那潭水的深处,是否也有波澜?
“那……沈公子以后有什么打算?”她轻声问。
“去永昌,做学政。”沈砚的声音依然平静,“教学生,读书,做事。那里虽远,但天高皇帝远,或许……更能做些实事。”
“实事?”
“嗯。”沈砚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永昌汉夷杂处,文教不兴。我去了,可以办学堂,可以教当地的孩子读书识字,可以……让更多的人知书达理。这比在京城查那些永远查不清的账目,或许更有意义。”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自嘲,没有怨愤,只有一种认命后的坦然,和坦然下的坚韧。
苏清晏的眼中浮起一层水雾。她别过脸,看向窗外。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月亮被云层半遮着,洒下朦胧的光。
“沈公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总是……总是这样。”
“怎样?”
“总是想着别人,想着做事,想着……大义。”她转回头,眼中泪光闪烁,“可是你自己呢?你的抱负呢?你的前程呢?你就这样……认了?”
沈砚看着她眼中的泪光,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他伸出手,想为她拭泪,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这不是在江南老家的后花园,不是在那些可以随意谈笑的午后。这是在京城,在苏府,在礼教森严的当下。
他收回手,握成拳,放在膝上。
“苏姑娘,”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并非认命。我只是……换一条路走。”
“换一条路?”
“是。”沈砚的目光变得深远,“在京城,我查漕运,斗贪腐,想用一己之力撼动大树。结果呢?树没撼动,自己先折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条路走不通,至少现在走不通。既然如此,何不换一条路?”
他顿了顿,继续道:“去永昌,远离朝堂是非,踏踏实实做点事。读书,教学,著书立说。等时机成熟,等朝局变化,或许……还有回来的一天。”
“回来?”苏清晏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沈公子还会回来?”
“会。”沈砚的声音很坚定,“我一定会回来。但不是现在。现在回来,只会是又一次争斗,又一次失败。我要等,等自己有足够的力量,等朝堂有足够的清明,等……时机成熟。”
他看着苏清晏,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苏姑娘,我今夜来,是想跟你说……”
“说什么?”苏清晏的心跳加快了。
“说……对不起。”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可现在,我却要走了,去万里之外的永昌。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失信了。”
苏清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摇摇头:“不,沈公子没有失信。是我父亲……是我父亲他……”
她没有说下去。但沈砚明白。
苏清晏的父亲苏文轩,曾是国子监祭酒,与沈砚的父亲是同年进士,也是至交。沈砚入京后,苏文轩对他多有照拂,甚至私下里说过,希望沈砚能娶苏清晏为妻。这不是正式的婚约,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可这一切,在沈砚卷入漕运案后,都变了。苏文轩虽然没有明说,但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沈砚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被贬边陲、前途未卜的官员?
“苏姑娘,”沈砚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今夜来,还想跟你说……等我。”
苏清晏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等我三年。”沈砚的声音在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三年之后,无论我在永昌做到什么位置,无论朝局如何变化,我一定回来。回来……娶你。”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却像一声惊雷。
苏清晏愣住了。她看着沈砚,看着这个眼神坚定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感动。
“沈公子……”她的声音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前途未卜,甚至……生死难料。”沈砚的声音更加低沉,“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苏姑娘,我还是要说。因为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你。我对你的心意,从在江南第一次见到你起,就没有变过。”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像是怕看到她的拒绝:“我知道此去艰险,知道永昌是烟瘴之地,知道这一路可能……有去无回。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说。因为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不想让你……等我等到无望。”
苏清晏也站了起来。她走到沈砚身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
沈砚浑身一震,转过身。
烛光下,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但眼中却闪着坚定的光:“沈公子,我等你。”
简单的五个字,却重若千钧。
沈砚的眼中也浮起水雾。他想说什么,却喉头发紧,发不出声音。
“三年,”苏清晏继续说道,声音轻柔却坚定,“我等你三年。三年之后,无论你回不回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等你。”
“苏姑娘……”
“叫我清晏。”她打断他,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在江南的时候,你不是都叫我清晏吗?”
沈砚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他想起在江南的日子,想起苏文轩带着苏清晏回老家省亲,他与她在后花园谈诗论画,在月下品茶听琴。那时候,他叫她“清晏”,她叫他“砚哥哥”。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可惜,一去不复返。
“清晏。”他轻声唤道,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嗯。”苏清晏应了一声,低下头,耳根都红了。
烛火又爆了个灯花。夜更深了。
沈砚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枚玉佩。玉佩是羊脂白玉,雕成竹节的形状,简单雅致。
“这个,”他将玉佩递给她,“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他说,这是沈家祖传的玉佩,将来要传给……传给沈家的媳妇。”
苏清晏的脸更红了。她接过玉佩,入手温润,带着沈砚的体温。
“我没有别的贵重东西,”沈砚的声音有些窘迫,“只有这个……算是个信物。”
“够了。”苏清晏握紧玉佩,仿佛握住了什么珍宝,“这个就够了。”
她想了想,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玉镯。玉镯是上好的翡翠,碧绿通透,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个,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将玉镯递给沈砚,“你带着,路上……保平安。”
沈砚接过玉镯。玉镯还带着她的体温,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他小心地收入怀中,贴在胸口。
两人就这样站着,相对无言。千言万语,都在这一赠一收之间。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时间不早了。
“我该走了。”沈砚轻声道。
“嗯。”苏清晏点点头,眼中又浮起泪光,但她努力忍着,“路上……保重。”
“你也是。”沈砚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在京城,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徐大人。他答应过我,会照拂你。”
“我知道。”
沈砚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他停下脚步,回头。
烛光下,苏清晏站在那里,一身月白衣裙,泪眼朦胧,美得不似凡人。
“清晏,”他最后说,“等我。我一定回来。”
“我等你。”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沈砚推开门,走了出去。
秋月等在廊下,见他出来,递给他一个包袱:“沈公子,这是小姐让准备的。里面有些干粮,还有些常用的药品。路上……用得着。”
“替我谢过你家小姐。”沈砚接过包袱。
他跟着秋月,穿过院子,走到后门。门打开,外面是沉沉的夜色。
“沈公子保重。”秋月低声道。
沈砚点点头,迈步出门。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他站在巷子里,抬头看向夜空。月亮从云层中完全露了出来,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
手中包袱沉甸甸的,怀里玉镯温润润的,心中那个约定,沉甸甸又温润润。
三年。
他要活着回来。要为那个在烛光下流泪说等他的姑娘,活着回来。
夜色中,他迈开脚步,向着城南的宅子走去。
脚步很稳,很坚定。
因为这一次,他不仅为自己而活,不仅为理想而活。
还为那个约定,为那个等他的姑娘,为那句“我护你一生”的承诺。
路还长,夜还深。
但心中有光,脚下便有路。
而那个约定,像一颗种子,在这离京前夜,悄悄种下。
只等三年后,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如果……还有三年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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